钱理群:2024年和年青人的12封通信

  自2023年12月,抖音博主“大刘”陆续在平台上推荐北大中文系资深教授钱理群的经典作品,2024年3月,又在三联书店钱理群著作精编再版之际,组织读书群的书友们重读经典。书友们在读书群互相分享当下遭遇的迷茫、困顿和阅读体悟。受书中钱理群给青年朋友们回信的启发,十余位书友给钱理群写信,并通过三联书店转交。钱理群收到信件后,在85岁高龄,连续一周撰写了12封回信约一万多字,解答青年人们的问题。信中,他依然保持着对时代的敏锐思考和对青年的关怀。

  我们在征得钱理群老师的同意后,略加编辑,并对写信人的姓名做了汉语拼音简写的处理。特此刊布,以飨读者。

  2008年我编辑出版了《致年轻朋友——钱理群演讲书信集》一书,集中了我于2002年退休以后至2008上半年对青年(主要是“80后”青年)的“演讲词十六篇”,和在此期间及之前给青年写的“书信五十通”。

  2015年,我又对2008年版进行了认线篇:致青年朋友》。保留了初版本主要文章,删去了与青年关系不那么直接的几篇文章,以及与青年的通信,准备以后单独出版书信集,同时补充了2008年以后写的演讲词。重新编为三辑:辑一“漫说大学之大——致大学生、研究生”,辑二“为生命给出意义——致青年志愿者”,辑三“准备好了吗——致‘80后’‘90后’青年”。

  《26篇:致青年朋友》还以2014年的一篇讲话《我和青年》作为“代前言”,对我作为“30后”,与“40后”“50后““60后”“70后”“80后”五代青年的密切交往做了认真回忆和总结。在《后记》里,我深情写到“和当代青年的交往对我自身的意义”。特别是2002年退休以后,与社会隔绝,我更加自觉地“通过和青年的接触,与现实保持或一程度的联系”;“青年们不仅给我提供了大量来自生活第一线的信息,而且用他们所提出的问题,逼着我面对当下中国的迫切问题。青年们活跃的思想,更给我增添了思想的活力”。

  我特别提到“80后”“90后”的青年。在我看来,“这些具有思想力、行动力的青年,正是鲁迅所说的存在于‘地底下’的中国的‘筋骨与脊梁’。但他们又同时处于被忽视、‘被抹杀’的地位。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和他们站在一起,尽我的力量给与支持;更从他们那里吸取思想、智慧与力量,在相濡以沫中寻求生命的意义与快乐”。

  我在《后记》里还强调:“青年不仅代表着未来,而且他们自身也在创造未来——青年一代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成长着,创造新的生命。正是青年使我在关心现实的同时,更多地思考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未来”把我与青年连接在一起。

  这样,我在2002年退休,离开了课堂以后,就通过在全国各地游学,与青年通信,最后汇集成《致青年朋友》一书的初版本与修订本,在2008年、2015年,与“80后”“90后”的青年相遇,继续保持我与中国的现实和未来的密切联系。这自然是我晚年人生路上极为重要和光辉的一页。

  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九年,2024年5月,我突然收到三联书店的朋友转来的十多位年青人(各年龄段的青年都有,相当部分是“90后”“00后”的青年)的来信。他们是“抖音的一个读书博主”(账号“大刘读书”)网站上的网民,一起读了我的书,特别是《26篇:致青年朋友》,有许多想法要和我交流,就通过三联的朋友转来了他们的“心声”。这又是一次历史的机遇:我这个年过八五的养老院里的“老头儿”,正处于历史“大变动”的时代困惑引发的大焦虑、大思考中,突然有了机会,与同样处于焦虑、思考、寻路状态的年轻一代讨论中国与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实在太难得,太可贵了。于是,就有了下面老、少两代人的通信。——且让我一一道来。

  我是抖音的一个读书博主,账号是:“大刘读书”,名字是刘楚东。我是三年前(2021)开始做抖音的。原因是发现现在的青年,远比二十年前迷茫,焦虑,不安。希望通过阅读引领他们建立良好的人生态度,更好地认识自我,了解世界。这期间也推荐了钱老师您的不少书。像去年东方出版中心的《二十六篇》,今年三联的《心灵的探寻》《我的精神自传》《天地玄黄》等。很多人都说,“如果在大学期间能读到就好了”,“也许会有许多的不同”。

  是的,现在的青年读书太少了。很多在大学该读的书没有读,该做的事没有做。现实的喧闹和浮躁,更甚以往。实用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思潮在大学里弥漫。现在要么是“躺平”,在宿舍里窝着,等待没有希望的救赎;要么是“卷”着,朝着实用的目标,盲目冲刺。梦想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一切都不重要。

  以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现在是“精致的,迷茫的,急躁的,孤独的利己主义者”。

  在做抖音的过程中,我时常能感受到这一点,感到悲哀和无力。钱老您的书籍成为我的动力。我也经常给他们推荐:“读读钱老的书吧,去看看,知道该如何读书,应该具备怎样的精神,如何‘健康地,快乐地,有意义地活着’。”

  在这段与青年的接触中,我发现他们远比想象的难。一方面,他们迫切地要进步,但却找不到方向。而外界所给的信息又繁杂多变。各种“成功学”,各种大力宣扬的各种知识,都让他们得不到指引。一方面受到的压力,收到的信息又远比之前复杂,情绪容易受感染,欲望容易被诱惑。既焦虑不安,也不知所措。而文化圈、出版社,为了满足利润需要,不去引领文化,而是迎合市场,制造焦虑。当他们想通过书籍去提升时,却不知道该读什么书,不知道去哪儿找书!

  我竭尽全力去宣传,去帮扶。但坦率讲,有效果,但效果很一般。有一段时间,我很沮丧,最后也想通了:小有所成,作为一个普通读书人,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能帮几个算几个吧。

  钱老师,您说,我们还能做点什么,更好地帮助青年人从迷茫、焦虑中解脱出来,建立更好的阅读习惯,有更好的人生态度呢?

  谢谢您的来信,给我提供了当今中国青年(恐怕是“全民性”)的精神困境的一个准确的概括:“以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现在是‘精致的,迷茫的,急躁的,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这背后的根本问题是“信仰的缺失”。这使我想起了一百年前(1925年)鲁迅的一个召唤:年青人必须“重新寻路”。我的理解,就是“理想、价值、生活重建”。鲁迅提出了四大建议:一是不要相信那些“挂着金字招牌”的“鸟导师”,二是一些老人的经验、教训是可以听听的,根本的问题是自己“寻路”。一时找不到,不妨就“睡一觉”,睡醒了再找一条“似乎可走的路”。——这样说来,今天一些年青人的“躺平”也还是有积极意义的,至少不再“跟着走”了。而鲁迅最为看重的,是年青人“联合起来寻路”:“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导师》,收《华盖集》,《鲁迅全集》第3卷)。

  今天提出“重新寻路”是有一个大的时代背景的,寻路的前提,是重新认识我们的“时代”。我们正处在历史“大变动”,也即新、旧两个时代的大更替的关键时刻。旧时代内在矛盾、问题、危机正在彻底暴露,你来信中所说的人们(不只是年青一代)的极度迷惘、焦虑正根源于此。与此同时,新时代的“曙光”也正透过乌云洒落。

  问题是曙光在哪里?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自己还在寻问之中,只能把问题提出来,大家共同探讨。可以略说一点的,也是当下许多人都在关注和讨论的,是“人工智能时代”提出的“人类何以存在”的路向问题。当“人类”现有的功能许多都被机器人替代或超越,“人类”何以生存与存在,“人类做什么”“人类向何处去”都成了问题。这也是当下青年备感不安的一个重要方面。我想向诸位强调的是,这不仅是危机,更是机遇:“曙光”正在我们的身边!我大概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曙光降临的时刻,却很可能是你们年青一代未来的人生基本路向。这也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紧张、兴奋地探讨的问题。这里就不多说了,就作为我们下一步交流的话题吧。

  最后要说的,是您的信中最后说到的,当下自己所能做的事情的有限性:只能“小有所成”,“能帮几个就算几个吧”。我十分敬佩您的这一难得的“清醒”。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说的,现在不是“大有作为”的时代,只是“小有作为”,至多“中有作为”的时代。认清这一点,只能使我们更加自觉地“做事”,我提出了两条原则:一是“韧性”,准备长期、持续“奋斗”一辈子;另一是“智慧”,学会“钻空子”,在体制的缝隙中做我们可以做的事,并且进退自如。

  我是个“90后”的青年。在2022年末,“新冠”带走了我爱的人。我强迫自己的生活停下来,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疫情三年给我们带来什么。

  我问自己,这几年的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无论怎样睡眠不足,小跑向前,也赶不上上涨的物价,市场的脚步,一线城市的节奏,飞速发展的时代的步伐。这不,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日新月异新一轮科技革命近在眼前,我会在这一轮弯道中被落下吗?

  不知道你们那一代青年被冠以什么样的词汇。“80后”被冠以“迷惘”,“90后”如今面临的似乎是“焦虑”。焦虑,可能源于“速度快”或“知道得太多”,又或因为“对比”。网络——网购时代,过剩的信息填满了注意力,人人都是“知道分子”。过剩的物质消费了时间,互联网赤裸裸地展现出人与人之间巨大的矛盾与不平等。我们就急于赚取消费的循环,填补表象的“差异”。“我们”被更多地分散成“我”,原子化生存。青年——消费的主力军,被市场塑造出各种需求,就连“读书”这件事,“买”的意义,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常常大于“读”。买过就等于读过,就该“嗮”了。自媒体时代,人人抢着碎片化的自我表达。

  我终于觉醒:我停下来,重新整理书架,处理周围的人、事、物,又拿起书,重新出发。

  我有了重新打开鲁迅的冲动,想要再次进入这位考试中令我头疼的,熟悉的陌生人的精神世界。期待在下一本书中,与您继续相遇!

  这回和我通信的朋友,大都是您这样的“90后”,还有“00后”,都是我在校教书期间,没有机会相遇的。感谢您(们)的来信帮助我认识了你们这一代青年。

  您(你们)出生在90年代,却成长于21世纪初,正是2001年中国加入国际贸易组织,进入“全球化”的世界潮流,中国经济也也因此获得高速发展的时代。就像研究者所说的那样,你们青少年时代的境遇,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你们从小就”相信”教育者所说的一切。正像您所说的那样,疫情突然改变了你们周围的社会,国家与世界,更把你们这一代推到了“自我生存”的边缘,甚至被封闭起来,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无论怎样睡眠不足,小跑向前,也赶不上上涨的物价,市场的脚步”。在人工智能科技革命的历史新一轮的弯道中,又面临被推下、淘汰的危险。

  这才有了您,你们,“90后”“00后”这一代的觉醒。于是,就有了这一代的“躺平” “润”;更有了您这样的多少喜欢思考问题的“90后”“00后”的自我追问:我是谁?我应该“向何处去”,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开启怎样的属于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今天的“90后”“00后”的你,你们,陷入深层次的“焦虑”的原因所在。

  你们确实需要重新认识“历史”“政治”“生命”这些根本问题,重新“寻路”,重新“树立目标”,“沉潜”下来,“行动”起来:一切靠自己!而我,则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们会“继续相遇”。

  作为一名青年,我首先要感激您对一代代青年的关注。这让我感受到一种力量,让我知道有很多您这样的长者在默默注视着我们。这种力量会转化作我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我所处的时代,可能也包括“10后”“20后”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教育体制进一步成熟,应试教育进一步发展的时代。从进入幼儿园到高中毕业,每一步都已经被定好。社交媒体空前发达,个人意志极易被宣传所裹挟。我小时候就流行这么一句话,叫做“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于是各式各样的补习班应运而生。在根本需要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减负”只是“越减越负”。在这种背景下,学生达成一个共识:学习是一件痛苦的事。考上大学以后,失去了考试的目标,我和周围的同学都陷入了茫然,逐年加剧。促使很多人上课不听,睡觉不起。

  我隐约感觉到需要进行一种精神重建。我选择到书中去寻找答案。我的阅读于是逐渐深入,方向也从文学为主转向了社科为主。在这一过程中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日益充盈,有一种人格逐渐完满的喜悦感。

  我此时才发现自己好像找回了许多人都丢失了的东西:好奇心。我终于明白,探索欲或者说好奇心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活着的根本内在动力之一。我们十几年的应试教育磨灭了好奇心,习惯了一道道考题和被人安排好的生活,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爱好什么。被剥夺了自我,剥夺了探索欲,就陷入了精神的干枯。人只是循着惯性生活下去,自我庸俗化。我正在努力从这样的“自我庸俗化”中挣脱出来,又常常陷入“现实的困境”。期待您为我指点迷津。

  您的来信提出了两大问题:“精神重建”和“找回好奇心”,都引起我强烈共鸣和兴趣。坦白地说,这正是我最近集中思考的两大问题。读了您的来信,我真是又惊又喜!

  在我看来,“人”的问题,就是“年青一代”“精神的失落”;而精神的失落,除了“信仰的缺失”之外,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的缺失”。人们很少谈及,但却万万不可忽视。特别是在学术界和教育界,没有了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就什么都谈不上了。其一,就像您所说的,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是“人”的本性,在我看来,还是“人的童年”的天性。最近我和养老院的新知己、著名的儿童文学家王金波先生讨论“人类回归何处”,第一个提出的就是“回归童年”。而当下中国教育的最大问题,就是中国的孩子已经没有童年,他们甚至已经不会玩了。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的丧失,就是人性的丧失,而且是根本性的;其二,好奇心、想象力与创造力,是一切创造性的劳动(读书,写作,学术研究,创业)的驱动力,原创性的来源。我们说,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人的“智力”特别重要,它是机器人不能代替的;而人的智力就是完全依靠人的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我最近总结自己的一生学术时,就注意到,我的所有的机器人不能代替的学术研究成果(当然不是全部,有不少是机器人能够取代和超越的),就是仰赖我特殊的智力,其基础就是在好奇心、想象力的驱动下,参与的广泛的社会实践,积累下来的极其丰富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以及我在厚实的史料基础上,依靠想象力,而产生的思想的飞跃,概括力,提升力。而我在85岁的高龄,到了人生最后阶段,还能开创全新的研究领域:养老学、生死学、未来学——也全赖我对未来(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想象力与创造力。由此而形成我的一个全新思考:越是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人越要回归自己的本性:好奇心,想象力与创造力。今天就在这里和诸位分享吧。

  我是个农村的孩子。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现在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在一个学校作临时工。但我始终是您忠实的读者。2020年看到您著名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论断,线年暑假,看了许知远在《十三邀》对您的访谈。看到您和贵州学生们多年之后再相聚一堂齐声高唱,我哭了,为人的力量与时代的无情而哭。2023年我参加了“理想国”为您的新书《中国现代文学新讲》召开的发布会,在下面听三位老师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真是特别开心,那是一种真正来自内心的共鸣。

  我特别想和您聊聊鲁迅。在现实生活中能够畅所欲言的人越来越少了。欲将心思付瑤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读鲁迅,大致属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事”的类型。上大学之前和以后,都读鲁迅的书,但都是在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官方提出的“鲁迅思想”,只记得他是一种精神的一面旗帜,然而忘了他这个人本身。

  直到2020年9月,在有了一些经历以后,才突然想到《灯下漫笔》里的一句话:“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以后,还万分喜欢。”那一刻,我觉得我真正读懂了鲁迅。

  我觉得鲁迅是一个消极、悲观、清醒、冷静、激奋、深刻,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而且我越来越困惑: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到底应该怎样处理,我个人和这个社会的关系到底应该怎样处理?——鲁迅对于今天的处于极度困惑中的我,究竟有什么意义?

  您在来信中说,特别想和我“聊聊鲁迅”。这也是去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鲁迅思想对当代中国的意义。它能给处于极度困惑中的中国思想、学术、教育界,中国的年青一代什么样的启示?——我们又想到一起了。

  去年,有学者发现了一条新的史料:20世纪30年代日本学者在翻译《鲁迅全集》时,对鲁迅做出了两个重要评价:要解“中国之谜”必须读《鲁迅全集》;而鲁迅对中国之谜的解读,不是纯文学的,而是从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的“人文学”的角度切入。我因此而豁然开朗:当下,我们不正面临一个更大的“中国之谜”?!中国怎么发展到今天?真的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在我看来,从人文学的角度,解读现当代中国之谜,恐怕会成为相当一段时间,中国思想、学术、文化界,以至世界中国学研究的重大课题。鲁迅正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的范式。

  根据我的观察,鲁迅的解读,是从四个方面切入的。一是对“中国皇权体制”的反思,二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孔子,庄子)”的反思;三是对“中国国民性”的反思;四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反思。这是四篇大文章,有待深入阅读,思考,研究和讨论。这里只能先出个题目。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没有找到生命中的不可夺之志,感到生命迷茫和精神无所寄托。自我总结来自以下几个方面:1.资本主义、物质主义、利己主义成了主流。没有世俗的成功,导致自我价值感不强;2.现在的交流全靠手机、互联网,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孤独感很强;3.读书太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信仰缺失,导致缺少强有力的支撑。

  最近,在读您的书时,看到您的一句话:“视野狭窄,一味咀嚼身边一己的悲欢,是长不大的。”才猛然警醒,似乎找到了突围的方法。同时也很好奇:您是怎么始终保持生命的激情状态的?我也很想成为您这样有智慧、有激情的人。

  其实,我在您这个年龄,比您还要迷茫和绝望。那是1960年,21岁的我,因为家庭出身和1957年被打成“中右分子”,属于“内部监控”对象,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以后,就被发配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教语文。还被警告说,贵州是一座大山,进来了就别想出去。这就走到了人生的底谷。绝望之中,我想到了“狡兔两窟”这句话,就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一是“客观条件已经具备,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实现的现实理想”。我冷静分析:不管如何管控,我毕竟还是一个教师。就决心用心教书,还断然搬到学生宿舍,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很快就成为班级,以及全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这就使自己的生存有了基本保证,为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我同时又给自己定了一个“条件不具备,需要长期的努力与等待,或许会有机会的理想的目标”:我要继续研究鲁迅,有一天回到北大讲鲁迅。于是,就在学生入睡以后又回到办公室,读鲁迅的书,写读书笔记。在“文革”大动乱中,一天也没有停止,读书笔记就写了几十万字。就这样足足坚持了十八年,到“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才获得一个考北大研究生的机会。这时候我已经三十九岁了。但因为早有准备,居然在考生八百、只取六名的几乎无望的情况下,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王瑶、严家炎老师的研究生。您所看好的,我此后一生绵绵不绝的“智慧与激情”也就因此而练就。

  不知道我的这一经验,对您是否有所启发?——当然,我这样的经历,自有相当的个人性,是很难重复的。

  最奇妙的尤其是书。不论学习和生活中遇见了什么,一翻开书,里边似乎总在说最近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有关书的巧合实在太多了。有时我看一本书,我自己会对它这部分在讲什么作一句话或几句话的总结;翻过这一页的另一边竟直接出现了我写的词语,或者表达出与我一致的意思。还有时提出一些疑问,不等自己解答,这本书的后边或者看的另一本书也竟给出了答案。更多的时候还是书对于自己曾经的经历或最近的思考的解答。书明明是死的,怎么活像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呢?

  我读您的书,也会忘记一些具体内容,但有的话是很不容易忘却的。每次读都会让我有更丰富的理解,产生更真切的情感,我就永远记住了。

  感谢您,让我了解到许多我不曾知晓的历史,让我走进一个个曾经遥远的生命。带给我许多答案,又带给我很多思考。让我相信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小老头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翻开手边的书就能找到他。

  认识您真好。多么希望您能陪我们久一点再久一点。但您一直都在,对吧。毕竟我们是朋友!

  这正是“书”的本质:促成不同的“人”结缘。说具体点,就是三种人:“作者——书中的描述对象——读者”。

  按你尊龙凯时人生就博官网登录的描述,作者提供的描述对象与读者有两种关系:或者是读者熟悉的,就能够引起很多的回忆与重新体认;而更多的是“遥远的人的生命”。这就是我经常说的,读书可以使我们读书的人,跨越时间与空间,和百年、千年之前的人,百里、千里之外的人相遇,而且是“召之即来”——打开书就来;“挥之即去”——关上书就走:这多有意思!读者绝不是被动地阅读,更有主观的积极参与。阅读的过程也就成了读者与作者生命交流的过程。

  这样,作为作者的我,和作为读者的诸位,我们的生命也就交融为一体了。请放心,我这个八五高龄的“小老头”,会一直坚定地站在你们身后,“翻开手边的书,就能找到他”。我一时不会走,还“在”——这就够了。

  我现在是中文系在读学生,目前上大三。从大一起,就读了您参与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后又在B站看了“钱理群讲鲁迅”的视频,看出您对于学术的热情,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自己的愿望,在心中充满了想法。我终于明白,一个有自己理想的学人不应仅仅沉浸于学术,还应显示出对社会的关怀,以一种介入的身份、姿态和具有批判性的意识、思维去观察社会,勇敢地指出它的弊病。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真正的知识分子所应承担的责任。您无疑是这样的一位学者。在学术研究上,如鲁迅研究,您倾注激情和力量,可以说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而在关注、观察社会方面,您也积极投入对地方文化传统的考察,还持续关注中学和农村教育:这都让我十分敬仰。我要向您学习。在今后的时光中,不仅专心进行学术研究,而且时刻保持对社会的深切关怀,为建构美好的理想社会略尽绵薄之力。

  读您的来信,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在当代大学生中遇到了知音、知己:多幸福,多开心!

  您说得对,学术研究与社会关怀、参与,构成了我的人生选择、生命存在方式的两大要素,缺一不可,而且是相互交融,支撑的。

  按传统的观念,做学问,就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背后的学术观,是认为学术研究就是“读书”,在一定的理论指导下,根据书籍提供的史料,进行概括、提升,写出研究论文、著作,是一个“从书本到书本”的过程。本来,强调“理论”与“史料”本身并不错,但将其唯一化,就有了问题。就像您来信中所说,一切从既定理论出发,形成一种“前理解”,形成“单一的阐释路径与阐释模式”,就使得“经典文本意义的含混性、模糊性与难解性”也即实际的“丰富性,复杂性”,就难以呈现。这样的从书本到书本的所谓“纯客观,纯学术”的研究,就常常陷入简单化、公式化的困境。其主要价值往往限于史料整理的范围。

  更重要的,也是近年来人们普遍关注的,是在高科技的人工智能时代,机器人在获取理论资源和史料的能力上远超过人类。这就要求不同于“机器人”的“人类”的研究,必须有较多的“人类主体”的投入,机器人不能代替的人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由此而形成的“人的智力”在学术研究中的意义和价值,就日益突显出来。而这样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就不是关在书房里所能成就的。我在总结自己的人生学术经验时,就发现我的某些学术研究具有某种不可替代性,就是因为有“北大—贵州”两个精神基地,在中国社会的“底层—中层—上层”之间自由流动。您在信中特意提到的我的“地方文化研究”,“中小学教育,农村教育研究”,就不是“闭门读书”的产物,而是您所概括的“学术研究与社会实践的结合”。

  由此形成的,是一种新的学术研究的理念与模式:不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陈平原教授最近所概括的,“读书,读人,读社会”,“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

  我读您的《二十六篇》,印象最深的,就是您书中经常提到的“沉潜”,才意识到生活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被赋予意义。但一面对现实,我又陷入一个尴尬境地。

  我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因为高考前的状态不好,考进了一所民办大学。现在就真的有些进退两难。如果我一门心思地像您书中所说的那样,下沉潜功夫,奉行舍我其谁的学术精神,好像不应该是民办大学考虑的事情,有些好高骛远了;要是想毕业以后择业的话,民办的学生也是最后考虑招聘的。学习和读书都是有一阵没一阵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抱着侥幸的心理,得过且过。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只能求教于先生:我怎样才能坚定内心的道路?

  读了您的来信,我真不知如何回复为好!自己说的全是一番空话,不忍心再说了!真正尴尬的是我!

  我又突然想起,鲁迅当年面对困境中的青年,也陷入尴尬,只说了一句话: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现在能说的,也只是这句线年出生的中年读者。最近读了您在三联出版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开始反思自己:我所追求的生活,我和别人的关系,我对孩子的教育。我发现我有好多问题需要重新思考。一是如何在物质欲望和精神欲望两者之间达到一个合理的平衡。二是如何达到自己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相对平衡的关系。自己也还需要继续读书,不单读书,还得去实践,就像您说的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大地”。我现在开始改变我的生活,每天安排半个小时陪伴孩子阅读绘本,等孩子大一些也希望和孩子一起做家庭读书会。我想尝试换一种更合理的活法,就像您说的“就看我们愿不愿,能力能不能达到”。

  您的《致青年朋友》里,提到鲁迅说,他“原来是充满希望的,后来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废得很了”。让我沉思良久,内心也有波澜:这难道讲的不是我吗?儿时也对未来充满憧憬,而如今每天奔波只为了衣、食、住、行,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感到很绝望。在此特别要向您表示感谢:您让我重识“鲁迅”。

  我是一名青年教师,也是不是那么安分的普通年轻人。尚在寻找自己的天命。在《二十六篇》里读到您关于“新的生活方式”的见解,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寻找路线,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去探索。现在我有加入或自己构建的有关“读书”“健康”“财富”的社群。对将来越来越好也有坚定的信念。我也在思考通过何种方式担负自己社会责任,比如公益和志愿者。我想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利益诉求的普通读者,向您表达最真诚的祝愿。

  我在《二十六篇》的《代前言》里特地谈到了我这个“30后”和“40后”“50后”“60后”“70后”“80”后五代人的关系。从三位来信提供的信息,你们大概属于“80后”,即所谓“中年读者”。这一次“大刘读书”平台上的通信参与者大多数都是“90后”“00后”的年青一代,你们是少数。我读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在我的感觉中,我这个“30后”的老人与你们这批中年人之间,会有更多的共同点:我们一生经历了不同程度的磨难,曲折,也留下了不同程度的遗憾。在回顾以往走过的路时,就有了很大的反思性,而且也都开始了对自己未来的生活的重新设计。这都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

  这大概也非偶然:CXS信中提到,他的新生活安排,准备和孩子开办家庭读书会;而我自己恰恰也在和著名儿童文学家王金波一起倡导家庭阅读,构建家庭文化,还出版了四大本“金波著钱理群点评”的家庭阅读读本。而WRN谈到自己已经组建了“读书”“健康”“财富”的社群,思考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承担社会的责任,在我看来,这都是“未来”的新时代洒下的希望的“微光”:让我们携手共进!

  JW也是中年人,他用了六天时间,写了一万二千字,表达他对“三十而立”的理解。把自己已经过去的生命历程总结为“大学生涯——选择回炉锻造前——回炉锻造中”三个阶段。重点在人生“第四阶段”的“未来规划”。并且在信的结尾处,提出自己的两大思考:其一,“不管如何选择,总要回归日常生活”。“不同于父辈,我们这代人可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更精彩。不仅是物质生活,更多的是精神生活”;其二,“我理解的‘三十而立’并非物质上立,而是是否建立了正确的价值观,是否能守住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本真”。

  您把自我总结的重心放在“未来规划”上,我很赞同,其背后的思维方式更是我最为欣赏的。这也是我这一段一直在讲的:我们不能总是“从过去和现实看未来”,那极易导致悲观与绝望;我们应该“从未来看未来”,就会看到希望。何况你们中青年一代本来就代表了未来。

  而您在规划未来时,所强调的守住内心深处的“本真”,以及“回归日常生活”,更是我当下思考的重心。

  我的思考,最初完全出于“养老学”的角度:这是我晚年研究的重点。我提出,晚年人生的最大目标与意义,就是“回归个体生命的本真状态”。并且提出其主要内涵,包括“五大回归”:“回归童年,回归自然,回归家庭,回归日常生活,回归内心”。

  但最近一段时间,我在思考高科技人工智能的时代,“人类何处去,将以什么方式存在”时,又突然猛醒:“回归人的生命的本真状态”,岂止是“老年人生”所需,它所提供的,是“人类”自身应有的生命形态啊!这样,我所概括的“五大回归”:“回归童年,回归自然,回归家庭,回归日常生活,回归内心”,就很有可能是人类原先的生存功能逐渐被机器人取代,人类转向“休闲人生”以后,可供选择的一个路向。我原先关注与思考、讨论的“养老学”问题,就具有了“未来学”的意义,就和您的“未来规划”想到一起了:多有意思!

  最后,还要多说几句。这一次和抖音平台上的青年的通信,写了一万多字,还意犹未尽。这是有一个背景的。尽管我的“精神”仍处于高峰,但我的“身体”已经衰老,以至生活上不能自理,只能聘请护工,日夜照料了。坦白地说,一个多星期地拼力写信,已经难以为继。我这个八五老人和相距五十、六十年的中青年倾心交谈: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现在,要真正“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