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业时代和数字时代的基础上，人类社会正加速步入以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为核心特征的智能时代。智能技术革命加速数字平台经济崛起，数字算法日益渗透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中，人们感受最为明显的是数字递送行业的快速发展。在当今中国，数字递送行业已经成为人们日常消费购物必不可少的社区生活服务提供商。在此背景下，数千万数字劳动大军往返穿梭于城乡社区、大街小巷，构成了中国快速成长的新兴职业群体的主力。据全国总工会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结果显示，新职业劳动者规模达到8400万。由于数字劳动者就业形态的高流动性，实际上，这一数字可能远不止于此。

　　在数字劳动大军中，主要由快递业、外卖业的递送工人所组成的数字递送工人群体是典型的为人们所熟悉的新职业群体。这一群体不仅在中国快速发展，而且在世界范围内数字递送工人（Digital Delivery Labor）群体也具有相当可观的规模。尤其是，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极大地增强了全社会对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的理解和尊重。疫情期间，数字递送工人扮演了社会维持稳定和基本运行的重要角色，承担了大量艰苦的物资保供工作，可谓是城市生活保障的“生命线”。然而，这一人们日常生活中所最熟悉的工人群体，往往却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陌生的工人群体。他们是谁？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工作状况怎么样？他们的未来职业发展会怎么样？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就需要开展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和视野开阔的学术研究。

　　党中央、全社会都高度重视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的生活、工作和发展状况。为此，在共青团上海市委、同济大学校团委、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的支持下，笔者从2018年开始，连续两年带领同济大学本科生、研究生团队开展了大规模的问卷调查和结构性访谈，截至疫情前共获得1559份问卷。疫情期间，由于无法开展大规模问卷调查，笔者带领团队进行了长期的田野调查、深度访谈，截至2023年底，我们共对205名外卖、快递工人进行了深访。通过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让我们能够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的生活与工作状况，尤其是他们的情感诉求、社会心态、政治认同、职业发展状况。尽管由于条件限制，调查未能采取严格随机抽样，但笔者依然力图完整系统呈现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的整体风貌，并初步获得了对这一群体的系统性认知。这种系统性的认知是社会公众加强对这一群体理解和尊重的基础，更是政策制定者完善相关政策的前提。2023年3月，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在全党大兴调查研究的工作方案》，指出“调查研究是我们党的传家宝”。数字递送工人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中国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在此意义上，针对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开展社会调查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

　　根据我们的调查，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群体中以男性青年为主，数量占比为89%，77%的数字递送工人未接受高等教育，42%的数字递送工人的月收入低于5000元，56%的数字递送工人日均工作时长超过10小时，78%的数字递送工人的劳动年限不足3年，户籍来源地主要是河南、安徽、山东和江苏，有近59%的数字递送工人居住在自租房里，57%的数字递送工人已经结婚，他们的政治面貌以群众和团员为主。整体上看，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的社会学特征主要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外来务工男性和已婚青年，且工作量繁重、流动性高、居住分割性较强。笔者调查团队还对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的社会保障、社会心态与政治认同等进行了研究分析，具体的调查结论可以直接阅读报告相关部分，其主要的特点是由于劳动方式和就业形式，这一群体缺乏基本社会保障，由于难以获得户籍融入城市，这一群体普遍处于城市过客心态，由于党团组织难以全面嵌入，这一群体的政治认同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核心原因在于这一群体的劳动工作性质与生活系统失衡。

　　根据调查，关于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的职业发展与未来命运，至少还有如下三个观点值得突出强调：

　　第一，尽管数字递送工人群体是新职业群体，但他们并非凭空产生，他们主要来自于中国社会城乡二元体制下所独有的新生代“农民工”群体。

　　因此，既有的关于所谓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学、政治学研究均可以作为理解这一群体来源的基础文献，因而发挥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于是，本调查增加了一般社会调查报告所不需具备的理论文献回顾内容，并系统性地总结了六个相关研究视角，以此增强读者对这一群体“前世今生”的理论认知，获得一种认知上的纵深感。这有利于我们更全面、更完整地理解这一群体所面临的系统困境，也有利于我们分析和探索这一群体今后的职业发展趋势。当前，社会学者们对这一群体的研究往往局限于数字劳动过程分析，而相对忽视职业发展问题的分析；政治学者们、法学研究者们更多讨论的是“制度之变”，即通过考察“工资协商制度”抑或“协商民主”过程来解决所谓“社会问题”，而他们往往忽视新职业群体本身，即忽视作为一个个鲜活个体的感受和命运，他们的宏大协商民主制度比较分析不能代替社会学的基础性分析，更不能为数字递送群体本身发声。为此，本调查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跨学科交叉研究视角，笔者因此也呼唤跨学科对话，突破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的学科界限，真正做到“见人也见制度”。在这方面，本调查报告尽最大努力引用了大量外卖快递员的“原话”，让数字骑士发声，让数字骑士讲话，让数字骑士表达。

　　第二，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因智能革命而生，却并非陷入所谓智能系统的控制之中，而是陷入于一种更为难以调整的“生活系统”之中。

　　他们不是“困在数字算法”里，而是“困在生活算法”之中。人工智能技术的底层逻辑是数据、算力、算法，数字平台经济正是通过人工智能技术，精准供需匹配与最优路径计算从而实现其商业价值。社会学关于数字劳动过程和劳动控制的大量研究为全社会关心和理解数字工人群体生活工作状况的人士提供了有力的概念工具，并由此形成了全社会对“算法控制”的强大舆论压力，由此也开启了数字平台企业对自身算法系统的升级、迭代和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冷漠的数字算法控制。然而，对于外卖快递员而言，真正难以优化和升级的是生活系统，他们的工作时长、居住条件、社会保障风险、受教育程度、职业技能提升路径、职业尊严、情感与社会尊重需求等所构成的整个“个人生活世界”更需要“系统升级”。简言之，他们不能永远成为困在城乡二元体制下的新生代“农民工”！

　　第三，智能革命的快速迭代亲手催生了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同时可能以另一种新经济形态亲手毁灭这一新职业群体。

　　智能革命的社会影响存在“创造性破坏”效应：一方面，智能革命催生平台经济崛起，改变了传统城市生活服务业形态，具有就业创造效应，增加了大量灵活就业岗位，确实具有就业吸纳的社会稳定器作用；另一方面，智能技术不断迭代创新且具有高度外溢效应，随着ChatGPT大模型技术迭代、智能平台本身加速迭代进化，自主无人技术应用推动“无人配送”、“低空经济”等新经济业态方兴未艾，这又很可能对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形成就业替代或改变乃至重塑平台经济与城市生活服务业态，这一点又几乎没有得到全社会更充分重视。既有研究很少关注到智能革命与技术不断迭代创新外溢背景下的数字递送工人职业发展状况和前景，而实际上这是当前十分重要且迫切的智能社会治理议题，更是本调查不同于其他关于数字劳动者调查的着眼点或特色之一。

　　展望未来，智能革命加速智能社会来临。根据我们的调查，大量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并不希望因为无人配送技术的快速发展而失业。尽管社会调查所能够提供的认知具有时间性限制，但如果赋予长时段的理论思考，则可以具有超越当前社会发展阶段的某种预见。考察智能革命下的数字劳动与数字工人群体的职业发展，就需要面对这种未来技术迭代创新的挑战。在这方面，本调查仅仅是开了个头，提出了问题，而没有解决问题，这也是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所难以回答的问题，那就是无人配送技术迭代对这一群体的未来发展究竟会带来何种影响？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变化？当前，数字递送工人群体具有高度流动性，尽管其劳动状况在不断改善，但更重要的是全社会需要对这一群体的职业发展有新的认识，而这是构成这一群体未来职业发展转向的最重要基础要件之一。至少，我们的调查发现，在日常生活里，他们对全生命周期的城市社区服务供给具有机器难以替代的社会功能，他们是老龄化、少子化社会背景下社区“微治理”的核心力量，他们提供的不只是商品还有社区公共品，他们不只是提供数字递送服务的数字骑手，他们更是社区生活与治理服务不可离开的数字骑士。

　　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社会学博士，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访问学者（清华-哈佛联合培养）。兼任中尊龙凯时官方入口国政治学会青年工作委员会理事、中国社会学会社区专业委员会理事、《社会政策研究》杂志编委、清华大学金融与社会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主要研究领域为：城市政治、社会治理、比较政治经济。曾获同济大学优秀班主任称号，指导本科生、硕士生等获同济大学优秀毕业论文奖等，指导同济大学团队荣获上海市“知行杯”大学生社会实践大赛特等奖并获优秀指导教师称号。

　　《智能革命与骑手未来——对上海外卖快递员群体的社会调查》，葛天任 / 邓佳怡，上海人民出版社

　　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群体用辛勤劳动塑造了新时代城市社会生活高效运行的“生命线”。本书从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的工作状况、社会心态、社会融入、社会流动、劳动过程、劳动关系六个视角出发，具体探讨了上海数字递送工人的群体画像、工作状况、工作诉求、观念心态、职业发展和社会支持，进一步展望了智能革命对这一群体的深刻影响，及其今后的职业身份转型与职业发展方向。他们是新生代“农民工”，他们不是“困在数字算法”里，而是“困在生活算法”里，面对“无人配送”“低空经济”等新业态的就业替代，他们的未来路在何方？这需要全社会的理解、尊重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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